海清:为中年女演员发声后的三年

35小吃技术网 推荐阅读 2022年09月07日17时27分26秒 356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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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扮演曹贵英,演员海清提前到李睿珺的家乡体验生活。 (剧组供图/图)

你是我的神!2022年7月6日,在电影《隐入尘烟》的首映式上,有观众对出场的演员海清大喊。海清听到不住地笑,走上台开玩笑:‘神’这个事绕不过去了,别到时候成了我的‘墓志铭’。这天她妆容精致,看得出心情很好。

观众的调侃源于近期互联网流行的梗——2013年海清作为嘉宾在一档综艺节目上以你是我的神表达对某位参赛选手的喜爱。时隔九年,这句话竟然被网友进行了大量的二次创作,成为2022年互联网的流行语。

是我儿子告诉我这事在抖音火了,他还拿它和我开玩笑,后来我问助理,他们说一直不敢告诉我。其实我没有很排斥,能让这么多人开心,我觉得不是坏事。首映式结束隔天,海清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如是回答。

除了这次意外的出圈,更多时候海清在《双面胶》《媳妇的美好时代》《蜗居》《小欢喜》《心居》等一系列热播剧中扮演妻子或母亲的角色,在剧里不是忙着和婆婆斗气,为买房筹钱焦虑,就是为孩子学习操心。

其实,除了家庭伦理剧,海清也演过不少职业剧,她曾在各种影视剧里体验过很多新鲜的职业,演过护士、厨师、广告文案,还在电影《红海行动》中扮演硬朗的战地记者。但总体来说,海清的角色不论职业身份,大多伶牙俐齿,一看就没有那么好欺负。

《隐入尘烟》里的曹贵英则很不同,她是个苦命的女人,小时候得病没钱治,落下残疾,走路说话都不太利索,年纪渐长,被哥嫂打发给只见过一面的同村大龄单身汉马有铁为妻,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又遭受了意外离世……首映这天,电影还没放完,有观众在底下抽泣,等到海清上台,有人窃窃私语:海清完全变了。

其实每次的角色都是新的,需要重新进入一个生命,但当你演了一个很成功的角色之后,大家就会用这个来标记你,认为你就是那样一个形象。这就像一个大礼包,它带来你想要的东西,但也会附加一些东西,接不接受它们都存在。2022年7月7日下午,海清在自己的工作室对南方周末记者分享道。

我们没有传说中那么不好合作

2019年年底,接到《隐入尘烟》剧本的时候,海清和家人正在泰国度假。导演李睿珺发来信息说刚刚完成一个新剧本,觉得她很合适,但需要预留一年的时间。李睿珺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愿意,他就只能全部找素人,如果这么好的关系(我)都不愿意,他恐怕也找不到其他人愿意。看完剧本,海清很喜欢,她没有考虑太多,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半年之前,海清刚刚因为在第13届FIRST青年影展上的发言引发热议。当时她作为电影展的颁奖嘉宾上台,颁完奖项后发表了一段演说,呼吁电影行业给中年女演员多一些机会。

她说:我们一直在坚持,靠自己努力从小走到大。我们和你们一样,非常热爱电影。但说一句实话,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是被动的,市场、题材常常让我们远离优秀的作品,甚至从一开始就被隔离在外……这是我们的野心,也是每个演员的野心。岁月赋予我们经验、皱纹、阅历,宽容善良,善于沟通,我们没有传说中那么不好合作。我们足够专业,我们一定会比胡歌便宜,也一样好用,希望大家给我们更多机会!

此言一出,海清成了舆论漩涡的中心,虽然理解支持她的人不在少数,但也有不少人质疑她的动机,认为她刻意卖惨,情商也不够高。对此,海清曾在媒体回应自己是一个投石人,她说:既然一个石头投下去了,就不惧面对水中不同方向的涟漪。

2020年1月,海清决定就在李睿珺的家乡过春节,提前进入贵英的生活,她退掉原本和家人旅行的船票,前往甘肃张掖高台县的花墙子村,住进了李睿珺的小姨家。花墙子村使用的是旱厕,天气又冷又干,没有暖气,经纪人原本计划陪同,但上了厕所后当晚就回县城的宾馆住了。助理对她说:姐你自己干活吧,我又不体验生活,我给你拍花絮。

李睿珺小姨家的院子里有很多动物,除了驴,还有成群的羊和鸡,它们见了生人就四处冲撞。有一次,海清去厕所忘了关门,一头羊悄然进来差点舔到她,她一受惊把手机掉进了粪坑,只能捡起来擦干净,消毒继续用。

刚到村子,海清完全无法融入,她先是着凉发了高烧,生着病强撑着度过了大年三十,等到身体好点开始接触村民的时候,她发现他们说的话自己一句也听不懂。

海清只好请李睿珺帮忙把台词用方言录下来,每天跑步的时候不间断地听,一直听到会念了,也听得懂了。然后她开始尝试和小姨家的奶奶交流,慢慢地学会说一些生活里的词:馒头、米饭、蔬菜、散步……花了差不多四个月时间,直到有一天海清可以和村民无障碍地拉家常。

最初,李睿珺打算再请一位专业男演员来和海清配戏,这样两个人比较容易在同一个维度工作。但很快疫情来袭,外面的人一度无法进入村子。开拍前夕,李睿珺不得不选择小姨父来出演男主角。海清坦言,当时自己和小姨父一家已经很熟悉了,她嘴上虽然说好,心里却犯了嘀咕,她不是怕姨父不会演戏,而是担心自己演得不像。一场戏下来,姨父哪哪都对,我哪哪都错,对他们来说,我就是外来物种,稍微哪里不像就很突兀。

海清在村子里到处寻找适合贵英的衣服,见到合适的就拿新衣服和人换,她身上的衣服有的是从奶奶身上扒下来的,脚上的鞋是李睿珺母亲结婚的时候置办的……唯有头巾是全新的,海清只要有机会就戴在头上,希望阳光和汗水早点让它变旧……所有这些东西叠加在一起,一点点拼凑出贵英的样子。

贵英是个残疾人,走路一瘸一拐,海清给她设计了独有的步态——外八字,膝盖不能打弯。后来她在附近见到一个佝偻的老太太,又在贵英身上加入了腰以上的弯曲、上肢的抖动等细节。如此反复练习,贵英更加鲜活起来,却让海清有了脊柱侧弯的毛病,直到现在还在做康复治疗。

正式开拍后又遇到新问题,李睿珺发现海清的眼睛在监视器里闪着明亮的光,这种光是贵英那种处境的女性不会有的。一开始,他们想过干脆把贵英的眼睛也做上疤瘌,但因为疫情,化装材料根本不够,只能作罢。

村里的老人大多有青光眼,这和当地阳光刺眼,人们长年在外劳作有关系。海清心里有了主意,没事的时候她就坐在地头,不戴墨镜看烈日下的村庄,这么一晒,眼睛果然就没那么明亮,眼底还晒出了黄色的斑点。

作为外地人,海清在村子里处处感到陌生,这似乎恰巧契合了贵英出嫁的心情。电影里两人的婚礼是一场重头戏,李睿珺原本设计贵英尿裤子后,丈夫马有铁麻利地帮她换了裤子。海清站在女性的角度有自己的看法,她对李睿珺建议,这两个人都是对异性很不了解的人,不太可能一上来就像一对普通的夫妻。最终,这场戏改成了贵英一夜不敢入睡,她怕有铁嫌弃自己的毛病会打人。与此同时,有铁的心思其实十分细腻,他不会让妻子感到不舒服,也就由着她不去睡。

一番努力后,海清和贵英开始真正地合体,海清感觉自己融入了村子。

甚至此后拍群戏,海清坐在一众群演中间,助理硬是没在人群中认出她来。等拍完戏,助理还在问她:刚才你去哪里了?怎么都找不到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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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清饰演的曹贵英身有残疾,被兄嫂视为累赘,于是打发她嫁给村里的大龄单身汉老四。 (剧组供图/图)

我们都曾有过贵英的境遇

第一次演戏的时候,海清只有七岁。当时她在少年宫学习跳舞,得知江苏电视台要拍一部电视剧,希望找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去演矿工的女儿。第一轮筛选,海清就被刷掉了,原因是长得不够朴实。

隔了几天,剧组又来少年宫复选,选角的阿姨对海清说自己就快走了,让她以后勤剪指甲,她一下子感觉很伤感,哇一声哭了出来,抱住阿姨不让她走。导演觉得这个小姑娘感情很丰富,就选中了她。那之后,海清哭泣的本领成了同学们之间的小节目,不管什么时候,她一扭头就可以哭出来,好像根本不需要时间酝酿。

第二年,又有剧组来选人,海清再度入选,如此反复,她演戏演到了五年级。在剧组,海清学会了熬夜、喝咖啡,体验集体吃饭、集体出行、集体游玩,她觉得剧组生活太美好了,暗下决心将来要以演员作为自己的职业。

小学六年级,海清进入江苏省歌舞剧院舞蹈学校学习,17岁进入省歌舞剧院成为正式的舞蹈演员,有了稳定的收入。但海清不甘心一直这样,她想要考大学,去北京学习表演。

父母拗不过海清,就陪她去上海考试,有次还偶遇当年只有16岁的范冰冰,海清的母亲对她说:这女孩真漂亮,她考上了没你混的。但最后,海清还是考进了北京电影学院,成为97表演班的一员。

在电影学院,海清一直不觉得自己漂亮,但她很珍惜学习的机会,班主任黄磊有次开了一个书单,希望同学可以在一个月内读完《穆斯林的葬礼》和《静静的顿河》。月底抽查,只有海清一个人真看完了这两种书。

海清有次在综艺节目上分享,刚进大学老师就告诉他们做演员和明星是两回事,走红是额外,不红才是常态,有了这种心态打底,她一直没有着急寻找工作。

毕业后,海清曾想考进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经过一番努力却还是落选,心态上多少有些自我怀疑。那个时候,中国电影产业还没崛起,大部分演员只能去演电视剧,海清虽然觉得和自己的理想有差距,但也就接受了,很快通过几部戏有了一定的名气。

2006年,海清已经29岁了,她主演了滕华涛执导的《双面胶》,饰演一个有些娇气的上海姑娘,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东北丈夫,学着面对纷至沓来的婚姻烦恼……这部剧当时的预算不高,海清的角色却给观众留下印象。

海清在拍这部戏的时候有了身孕,生完儿子后,她的事业反而有了一个飞跃,尤其是2009年的《媳妇的美好时代》为她赢得了金鹰和飞天两个颇有分量的奖项,她的这类银屏形象开始深入人心。

海清回忆,儿子上小学之后,突然有一天晚上抱住她问妈妈你是个明星吗?做明星是不是特骄傲?海清觉得自己不能说谎,于是告诉儿子:妈妈是一个演员,这个工作让妈妈成名了,所以在外人眼中妈妈是一个明星。当明星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但是还有一件事比做明星更骄傲,就是成为你的妈妈。

海清觉得自己不算一个容易焦虑的人,尽管她在电视剧里的角色总是教人买房,现实中她直到孩子两三岁了才有买房定下来的想法。随着年龄的增长,行业规则的变化,她越发觉得自己的银屏印象被固化了。职场大女主、家庭困惑、人到中年的二次奋斗、妈妈怎么跟孩子相处……她曾在接受采访时谈及角色类型的匮乏,我觉得好的剧本首先要真诚,而不是在家里闭门造车,那样的作品很悬浮。

海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西宁的那次发言之后,周围的环境的确有了一些改变,好像市场在往女性题材上倾斜,但量变没有引发质变,大部分的女性角色还是扁平化的。我接到过一些类似的剧本,就是从社会新闻里扒一些东西来拍,根本没有触及女性内心深处的变化。有次我拿到一个剧本,讲一家几个姐妹的故事,我觉得写得很差,一问,竟然是三个男编剧写的,我说哪怕其中有一个女性也行啊。

在海清看来,《隐入尘烟》里的曹贵英是一个弱者,是需要被看见的一类人和角色,也是需要大家给予帮助的一类人和角色。她曾用夹带私货来形容自己的演绎:我演的是一个贵英,也不是一个贵英,在她身上也倾注了我自己的想法。我想不论是什么阶层在什么环境,我们都曾有过贵英的境遇,都有不被待见,被忽视,遭遇冷漠的时候。

有人将海清塑造的贵英形容为毁容式表演,对此她只是说:我之所以被贵英吸引不是因为她的残疾让演员有发挥,而是她和土地的联结。

《隐入尘烟》原计划2022年2月25日上映,后来因为疫情推迟了档期,这之后没多久,海清的新剧《心居》播出。虽然后者还是一部和房子有关的剧,海清扮演的却不再是泼辣的媳妇,而是一个失去丈夫不得不自强的中年母亲。但2022年关于海清的网络热词,却是多年前的那个梗。海清觉得这些和自己其实没有关系,她说:让讨论的人讨论去吧,演戏的人演戏去吧。

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表演很有意思。每次接一个角色,其实都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呈现她,甚至以前的所有经验变成了障碍,每一次都需要面对未知。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